艾瑞卡舶来品

乔纳森·弗兰岑，美国著名小说家、随笔作家。以抨击现代传媒、书写普通民众著称，作品具有强烈的时代性。以作家身份登上《时代》封面，并被誉为“伟大的美国小说家”。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。《如何独处》是乔纳森·弗兰岑的一部最重要的随笔集，收录14篇内容充实、见解独到的诚意之作，凸显了弗兰岑的优雅、敏锐，以及作为随笔作家的胆识。

Deb Garlick

艾瑞卡舶来品

（美）乔纳森·弗兰岑

洪世民译

高中三年，我都在德国移民夫妻艾瑞卡和阿明·盖尔经营的小公司干包装活。公司叫艾瑞卡舶来品，就位于他们圣路易斯市郊阴暗的家里的地下室。

一星期有几天下午，我得把自由和神志清醒的芬芳世界抛在脑后，爬楼梯登上盖尔家漆黑的前门廊，往客厅一瞧，艾瑞卡和阿明及他们那只喂食过多的雪纳瑞，通常都摊开四肢，在老旧的木脚德国椅子和沙发上打鼾。里面的空气弥漫着浓重的炸肉油脂味和燃烧的香烟味。餐厅桌上搁着德式午餐的遗骸：散落着奶油和西芹的盘子、一块部分毁坏了的生奶油蛋糕、一只空空的摩泽尔酒瓶。

艾瑞卡——穿着有衬垫的家居服，前襟豁开，露出旧世界的胸罩或束身衣——继续打鼾，阿明则起身过来带我到地下室的工作台。

艾瑞卡舶来品和制作手工礼品的共产东德工厂签有独家合约，礼品包括瓷釉复活节兔子和小圣诞老人像，着色巧妙的彩绘木头蛋，耶稣诞生场景的高级雕塑，硬木七巧板拼图，以及蜡烛驱动、各种尺寸、最高达三英尺的圣诞旋转木马等等，始终令美国中部各州礼品店趋之若鹜。因此艾瑞卡对她的客户姿态甚高。她会发出破损品，或由阿明重新黏合的商品，草率到侮辱人。她用美国人难以辨读的德式草写体开发票。她乱砍失宠客户的订单；她说：“他们要二十份——拜托喔！我给他们三份就不错了。”

我在地下室的工作包括组装硬纸板箱，给里面塞满较小的盒子和细刨花，查核发票以确认完成订单，再拿用海绵沾湿的纸带封箱。既然我的待遇比最低薪资高，既然我喜欢解包装的拓扑学之谜，既然盖尔夫妇喜欢我、赞赏我的德语能力、给我很多蛋糕吃，你或许会大吃一惊：我怎么会如此讨厌这份工作——我甚至好生羡慕那些在海滋客快餐店操作油炸台，或在肯德基炸鸡店清理集油槽的朋友。

我讨厌它，部分是因为讨厌自主权遭到专横的侵犯：星期六下午会因艾瑞卡突如其来的吠叫彻底完蛋，“马上过来！”她在电话里吼道。

我讨厌海绵泡在那锅满是浮渣的水里而滋生过度的霉菌。我讨厌那只雪纳瑞和一切跟它有关的事。讨厌阿明做手工活前非得先舔舔手指；讨厌他用一根手指敲奥利维蒂打字机，费力地敲出给优比速的纸条时呼哧呼哧的喘气声。还有艾瑞卡强烈的体臭和浓郁但无法掩盖体臭的香水。我讨厌她的生意俗气、量大的那一面，还有季节一到便涌入的泡沫塑料铃铛、多愁善感的雪人和廉价塑料玩具，它们都会让我太鲜明生动地想起，美国中西部医院礼品店的美学荒原。

但我羡慕那些在快餐店厨房打工的朋友，主因是他们的工作在我看来完全是“事务性”的。他们从来不必看主管青筋暴露的肚子从家居服里掉出来，或被打翻的廉价香槟渗进她脚边的地毯。汉堡碎片和西芹调味的土豆不会在工作地点的狗碗里腐烂。更重要的是，他们的母亲没有对他们的雇主怀抱歉意。

高中毕业后一连好几年，家母都要我从大学回家时到盖尔家“拜访”他们，或在教堂礼拜后跟他们打招呼，暂时缓和他们的社交孤立，后来我去了欧洲，她也要我寄明信片给他们。而家母本人，一秉基督徒的慈善与受虐精神，有时会邀请盖尔夫妇到家里来吃晚餐和打桥牌，每当打桥牌的时候，艾瑞卡总会因阿明叫牌的过失和出牌的罪状而破口辱骂，愈骂愈大声，愈骂德语的比例愈重，而阿明会满脸通红，开始粗声粗气地自卫。

虽然家母由衷地信赖个人责任，但如果艾瑞卡打电话来时我在家，她仍会诉诸那种一目了然的花招。她会把电话拿给我（“乔纳森想跟你打招呼！”），然后，当我试着把电话还她时，她会要我跟艾瑞卡说她“下个礼拜”会回她电话。

可怜的艾瑞卡和阿明，他们有血块，他们骨折了，他们突然住院了！他们向下走的每一步都由母亲忠实地记录在写给我的信中。现在他们都过世了，我不禁怀疑：人生真的逃不开人际关系吗？二十五年了，我仍然找不到可以与家庭、忠诚、性、内疚，或与以上四者全都无关的工作环境。我开始觉得，我永远也找不到。

BOOK

选自乔纳森·弗兰岑随笔集《如何独处》南海出版公司/豆瓣评分7.3